殺狗者(下)

曾經是殺狗者的園丁攪拌著水泥,為了砌造一座人們看了會賞心悅目的花園。也許人都無法選擇自己真正想要的工作吧? 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而過活……
不知道殺人者怎麼樣了。像他放了狗一樣地放了他的殺人者。園丁想起那天晚上,殺人者那寂寞的眼神。


殺人者,她找到答案了嗎?

回到家,園丁發現電話答錄機有留言。他按下了放音的按鈕,心裡猜想是媽媽的留言,又要替他安排哪個約會。

「好久不見,我是殺人者。」

園丁聽到留言不禁停下手上的動作。

「最近過得可好?…客套話到此就夠了。最近有空出來見面嗎?以養狗的殺人者身份,想和前殺狗者聊聊。」

就這樣。園丁的手心滲了點冷汗。
該去嗎?

從前殺過的狗一下子全都復甦,闖進他的腦海裡齜牙咧嘴翻滾嚎叫。那些暗濁的血…黏黏地沾流在他手上身上的感觸、折斷骨頭時的聲音和狗的哀鳴、撕開狗的腹腔時那股衝鼻的死亡氣味……
他恐懼地看著自己攤開的手掌,最深刻的莫過這雙手上所感覺到的生命掙扎的力量,實實在在卻難以言喻。

該去嗎?去面對自己亟欲拋棄的過去,去面對曾經起意虐殺他的人?
園丁還僵冷著不能動彈,可是他知道他的決定。



這間店的音樂很吵,燈光也暗,殺人者姿態優雅地點起一枝菸,將菸盒朝他一晃,示意問他要不要抽。他搖了搖頭,殺人者把菸盒收回去。
殺人者抽菸的模樣很吸引人,他往椅背上一靠,殺人者吐出一口煙霧,與空氣中已經濃重的菸味混在一起。他著殺人者,殺人者的目光像刀一樣銳利,靜靜地切割著他。
他們很久沒有說話。

一根菸的時間過去了,殺人者終於開口。

「看起來你坐這裡很不習慣,要換個地方嗎? 」

他說好。於是上了殺人者的車。

「……計程車?」

他有點意外地看著她的車。

「嗯。這樣殺人方便。」
「……」
「上車吧,今天不會殺你的。」

他們到了郊區的山上,殺人者熟練地帶他到一個有點隱密的山崖邊,雜草長到膝上,蚊蟲亂飛,不算是個幽雅的地方。

「我常來這裡。在這附近殺完人後就順便到這裡吹風,雖然草木長得實在不漂亮,可是可以看到山下的都市。
「常常想到剛剛殺了的人就從這底下的城裡被我載上來,而我又要回到那下面去,從裡面挑個人殺了……」

殺人者的右手朝上衣口袋探去,碰到菸盒時卻遲疑了一下,又把手收回。

「很可怕的城市,對不對?」

他默默不語。

「……人,」沉靜了一段時間後,他還是開口了。「應該是可以選擇自己想做的事的。」
「你真的那麼想嗎? 」
「……好吧,大概吧。」

殺人者還是點起了菸。

「聽說你戒了菸。聽說你還是吃素。聽說,你現在的生活作息正常得連我小學時代都沒得比。」

他笑了。

「妳聽說好多。不過我想妳大概從小學時代就不正常作息。」
「對。」

她也笑了,翻了翻手腕看錶。他知道不早了,他的正常生活讓他的身體告訴他,現在大概也過了十二點,他累了睏了。

「不過我也真想休息了。走了? 」
「嗯。」

殺人者留戀般的再多看了一眼他們腳下的光城,兩指輕挾下唇上叨著的菸。

「我真想把這城給燒了。」

殺人者惡狠狠地說,用力把手上未熄的菸朝山坡下扔去。他想說些什麼,卻沒有說。殺人者把臉轉過來,他忽然整個人如墮冰窖,那股黏膩感瞬間如植物的根般植滿了他的全身。他顫抖,努力地挪抬腳步往後退。

「妳…妳說不殺我的……」
「『今天』已經過了。」

殺人者,眼底有著冰冷的光,與深深的憎惡,有如地獄來的業火。

而殺狗者,就這麼澈底地消失了。

殺狗者(中)

安靜得有點寂涼意味的夜晚。
殺狗者闔上厚厚的書本,走到窗前,看了一會雜亂的街 道,把窗簾拉上。
他決定今晚是他最後一次殺狗。

回身看看剛剛看著的那本書,還有書桌上的許多書,《植物圖鑑》、《培養你的花園植物》、《常見的臺灣行道樹》……

他已經決定了。

他走出門,如常一般順手將門反鎖,門在他身後喀地關上。



今晚是他最後一次殺狗。一個月以前,他就已經提出辭呈。他們答應他,就做到今天,就剩最後一隻狗了,也許他們會找到新的人選替補,狗兒們還是免不了被虐殺的可能,但至少不會再是他殺的。

今後他要去找一份新的工作,也許是植樹工人吧,從生命的終結者,他可以轉變成一個生命的培育者,勞動自己的身體,栽種一株會抽長、會生出生命、能帶給人們清涼與舒適、對其他生命都有益的生命。

殺狗者的嘴角泛起微笑。



一隻狗出現在他面前,跛著一條後腿。

殺牠嗎?

街角跟著轉出一個人影,是個女人,殺狗者平了平殺意。往前想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走時,殺狗者卻看清了那女人的面貌,是那個相親裡與他定下約定,下次還要帶著狗出來約會的女人。頗感意外,殺狗者勉強在工作中堆起微笑,向她打招呼。

「晚安啊,真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在這裡遇到妳。」
「嗯,出來遛狗。」

殺狗者覺得今晚她笑得極甜蜜,卻同時有一股黏膩感冷冷地爬上他的背。
那是冷汗…殺狗者發現他正在滲冷汗。
為什麼?
殺狗者不自禁退了一步。

她卻輕鬆自在地蹲下身去撫摸她的狗。狗很乖巧地跑回她身邊由她撫摸,她則一面摸著狗一面對他說:

「你來看看,這隻狗你認不認得? 」

他沒有動作,遠遠地望著那隻狗,立刻就認了出來。殺狗者驚嚇得出不了聲。而她就自顧自地說下去:

「當初牠是隻流浪狗,殺狗者本來起意殺牠,卻不知為什麼放過了牠,還為牠送醫治傷。」她笑瞇了眼揉揉狗的頭頂,「我撿了牠,想知道為什麼殺狗者偏偏會放了這隻狗。」

然後她站起來,雙手拍了拍大腿,才抬起頭直視殺狗者。

「我養牠直到現在,還是不知道為什麼。殺狗者,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? 」

殺狗者全身僵直,想挪動腳步卻發現移動不了。殺狗者恐懼地迎接她的目光,那目光那麼清冷,卻有一股寂寞。

「妳…是誰?」

她微微一笑,不減寂寞。

「初次見面時,你忘了問我的工作。我的工作……是殺人。」

殺人者。

殺人者往前踏上一步,撤下了笑容,卻蒙上一層溫柔。

「殺狗者,我想知道,你為什麼放了這條狗? 」

殺狗者想說話,喉嚨卻緊緊哽住。
殺人者的步伐很慢,但仍步步逼近。

「為什麼呢?」

殺人者的眼中有清湛的孤寂。

「妳……」

殺狗者勉強吐出單字,哽咽著想繼續說下去,卻覺得此生從沒有一刻,要說話是這麼的難。
那條殺狗者救過的狗還在殺人者幾步以外搖著尾巴,像在等殺人者結束她的例行工作,好帶牠繼續散步。

殺人者出現的夜晚。殺狗者知道,他就將要像被他殺過的那些狗一樣被殺。他想過好幾次會不會有這一天,但不管擬想過幾次,都無助於減少他此刻的恐懼。

殺人者愈靠愈近。


殺狗者(上)

殺狗者的工作就是殺狗。

路上晃盪的無主野狗,或是迷途的家犬…但殺狗者最常選擇來殺的,是平素便養在家裡的狗。
那些要不就沒離開過主人,要不就沒離開過主人的家的狗,不懂得分辨惡意,當殺狗者靠近時,猶睜著無辜的圓眼望著他的狗兒們……

他最常殺。



殺狗者並不怎麼喜歡殺狗,只是這是他的職業,於是就盡量不想什麼地去做。不管殺不殺狗,他相信世上很多人都是這麼對待自己的工作的,當對自己的職業與正在做的事難免產生質疑的時候,殺狗者就這麼告訴自己。
殺狗者能自己決定要殺哪些狗,殺狗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吃牠們的肉,更不是想要牠們的皮毛。殺狗者最大的任務,就是在殺狗時,讓牠們痛苦。
仔細審視狗痛苦的樣子,聆聽狗的哀嚎,用熟練的技術壓碎狗的骨頭、折斷關節,卸開關節之後用特製的刀子劃開皮肉,挑出內臟。



每次相親或約會時,女孩子問起殺狗者的工作,殺狗者總是支吾不知怎麼回答,於是感情的事,也總是這麼不了了之。也好吧,他想,過著孤獨生活的殺狗者啊,似乎也沒什麼不自然的。

而且老是這樣殺狗…大概也不適合跟別人在一起吧。殺狗者殺狗的時候不能無視狗的痛苦和哀叫,反而要用心檢視自己造成的痛苦,這麼不自然的工作,多少也讓他開始覺得好像產生了一點職業傷害。

我大概漸漸失去了自己的憐憫心吧。

殺狗者覺得不安。他起身去察看存款簿裡的數字,看了很久。



有時候看到商店外貼著的尋狗啟示,殺狗者會停下來看一看。還有誰比他更了解這些狗兒?每隻狗不同的特徵、眼神……還有誰,會比他這個體驗過那麼多狗的死亡的殺狗者更了解?

殺狗者靜靜地撐著傘在便利商店外站了一會,尋找著裡面有沒有被他殺了的狗。即使有,他又要怎樣呢?告訴狗主人,說你心愛的狗兒已經被我殺了,不要再找牠,或許下次養隻貓吧?

殺狗者轉身離開,忽然看到因為天雨路滑,一隻狗被一臺煞車不及的車子撞上。狗被彈開,車子的煞車聲很刺耳,卻沒有停下來看看那隻狗。殺狗者跑過去察看那隻狗的傷勢,狗看起來是一隻流浪狗,全身淋得濕答答的,髒兮兮的毛糾在一起,殺狗者一眼就看出,這隻狗的後腿注定跛了。

要殺了牠也可以。

對,殺了牠也可以,雖然這不在預定之內,但要殺了牠也可以。狗如果活下來,以後有一天或許還是會被他遇到,被他殺的。

殺狗人伸出手來。



這個世界上,除了像我這樣的殺狗者,大概還會有其他也被雇用的殺貓者,甚至殺人者吧。
也許有一天,我會遇上殺人者,他和我有一樣的工作,傷害別的生命,讓他們痛苦、讓他們的靈魂翻騰……

我會不會也被殺人者虐殺呢?

殺狗者一面喀地折斷今晚相中要殺的狗的骨頭,一面想著。狗發出淒慘的嚎叫,殺狗者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狗掙扎著的力量,那是生命遭到虐傷,想保護自己、想活下去的活生生的力量。

最開始做這份工作的時候,他一天殺不了幾隻狗,每次殺完,都劇烈地吐了。如今他已經面不改色。

不行…這樣想下去就不能好好感受狗的痛苦了。殺狗者停止思想,專注在他的工作上。
殺狗者把狗的肚皮劃開,伸手進狗溫暖的肚腹,把狗的腸子拉出來。



不得已,殺狗者只好遵從了家裡的命令,去赴一個相親約會。老母的嘮叨還在嗡嗡在耳邊,「你啊,大了一個人在外,我不跟著你,每回到底是為什麼失敗的啊……」他苦笑,收起傘輕輕抖落傘上的水珠,推門走進餐廳。

是一個面目平凡的女子,連年紀也看不太出來…雖然他本來就不擅猜女性的年齡。感覺平淡,卻令他覺得自在的女人,尤其她直到用餐結束都沒有問及他的職業,好似那一點也不重要。

「啊,我都忘了問你,你是做什麼的? 」

正吃著甜點時,她卻問了。殺狗者沉吟一會,決定告訴她。
「我的工作是,殺狗。」
「咦? 可是剛好我有養一隻狗耶……很乖,很可憐的狗,我撿到牠時,牠全身都淋濕了,還受傷,幸好有好心人幫牠包紮過……」

殺狗者愣住了。
即使像他這樣以殺狗維生的殺狗人,也能和樂地和好相處的養狗女子建立情誼嗎?

殺狗者約了下一次,再和她一起出來,而她堅持要帶她養的狗來給他看。

我可是殺狗人呢。殺狗者在心裡苦笑,但還是就這麼約定了。